不成文

-


我听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,亿万年前从撞击地球的彗星里孵化出了恐龙,所以我们理所当然被带回夜空物归原主。可我死后并没有长出羽翼也没有光芒绕身,只有磷火在荒野里美丽地燃烧——我是说,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,死后就成了一具腐烂的骸骨,氧化,蒸发,或者在春天来临时,开成一朵樱树上的花——亲眼看着树杈的血管里破出花蕾,那是多么令人快慰的事。


可惜我不记得了。生前记忆晦如雾霭,我抚摸自己的前世犹如擦拭一块毛玻璃,不干不净不清不白,连我是不是人类都说不定。可我认为这无关紧要,不如说毫无所谓,毕竟在狱都这个鬼怪横行的地方,人类也太不稀奇了。不然以我一副读书人的样貌,又怎么能扛得动枪、经得住刀、身穿一袭军袍纳来刀枪剑戟数条人命呢?帽檐上血眼灼灼,弹指间手起刀落,再来一桩茶余饭后消暑的酒,一条迷途羔羊回家的路,这就是狱卒了。我们生前并无形状,心脏也不计入保修,而今在战场上屡屡殉身,唯一死去的却只有人间那一次。请您谅解,我说的不是肉身——但它们之间有血缘。人要先在肉体上消殒才能被遗忘,连他自己也遗忘后死亡才接踵而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星星却是不一样的。狱卒承了死,承了忘,承了数亿年宇宙车轮的践踏,最终成为太古里漂浮的一枚尘子,不知身何处不识来去路。不论是谁,生前是颗星星,死后是颗星星,都是值得人仰望、值得人惦记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总之,我可能是花,可能是火,可能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山妖,一只白底花斑的家猫,一个查无此人的失踪人口,总之不会是星星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可他是。




        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闪闪发光,一把锐利的好刀,一道斩钉截铁的剑影。“斩杀有罪之人”,他常常这样说,也确实身体力行一以贯之了,为人就像一根插进土里的棍子,不会转弯,立竿见影。可即便如此,我也很欣赏他,欣赏他直来直去的心眼儿。诚实者缄口不言,就意味着永不说谎。


人是不会飞的。可他会。迎战时他在枪林弹雨中上下翻飞,那光景总叫我难以呼吸。光芒围绕着他,展翅腾空而起,少年在风里化为不经驯化的鹰,以铁制的喙一击啄碎敌手的颈,来去自如却滴血不沾。


我见过许多人,些许直白易懂一眼洞悉,些许却深藏不露难见分晓。蛇、蝎、虎、羊,凭着大体的印象,我便能琢磨出相似的事物来。——可那里面却没有一颗星星。我把这件事告诉田啮时他白我一眼打了个哈欠,继续洋洋洒洒地写他总也写不完的任务报告。待字墨落定他旋起笔帽,朝我这儿一指就是个把春秋。他骂我死板,执迷不悟,“读书人的脑袋比哑谜还难懂”。别管你的那些推想啊,揣测啊,多么真实多么丰富,把人当方程式来解本身就是个错误。你的羊啊蛇啊蝎啊虎啊在你的世界里活得很好,可一出去就要魂飞魄散统统完蛋。我只好收起那些伎俩乖乖干活,暗地里偷偷琢磨这一套功夫,最终得出一个牢不可破的信仰,供我这个怀疑论者始终如一地供奉。


其他人如何我不知道,可唯有斩岛,我肯定他曾是一颗星星。


一颗死去一次后又坠落回地球的流星。




-


松野小松倒了大霉,闷在没头没尾的梦里醒不过来。他把眼皮睁开了一千次,睁开又是另一重雷打不动的眼皮子,要不是眼皮上血脉跳动突突作响,他会忘记自己究竟有没有死。梦境简单,缺了盏灯的铁皮房,可他拳打脚踢,哀声讨饶,掐人中画十字,愣是挠不破这硬生生的夜幕囚窗,在黑暗里无声地扶起月亮。他最终放弃了,躺在大地上气喘吁吁:人在梦里无所不能,除非他想提前醒来。


奇怪的是,他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整个世界跟停了电似的,一点儿人气都注意不到。他感到无边无际的寂寞,却又觉得他已经经受了很久,因此也只好无话可说。月光铺在他的肚皮上,像一层轻轻柔柔的雪裘,他把手心放到那上面的时候,仿佛摸到了嫦娥的一角披纱。他有点儿隐晦地笑起来,脑子里开始盘旋色色的事情,可在冷而干燥的沉默空气里,他不一会儿也就兴味索然。我现在是个囚犯了。他心想,却不记得自己犯过什么罪。不仅如此,他连个可供思念的人都没有,也记不清自个儿的来龙去脉了。他一醒来,就躺在冰冷而密封的房间里,身上的铭牌只写了“松野小松”。他好像是一个生在外星的地球人,手里拿着通向一切房间的钥匙,却忘了该怎么回家。他觉得有点可悲,有点想哭,可又远远没到他该在乎的程度,也就不了了之了。他翻了个身,睁眼盯着被拖得很长的影子,心想要是能有条被子就好了。


你所求的就是这么简单吗?


啊啊,是啊。既然梦里可以不吃不喝,不眠不休,那么要再多也没什么意义啊。当个囚徒还挺好的…挺好的吧?……那就挺好吧。


他没有多想,直到回答完了才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不是他。


气氛一下子凝重了,他慢吞吞地拧过头去,看见角落里一个黑漆漆的影子,正用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。


小松即刻惨叫一声滚到阴影里,用拳头对空气挥出降龙十八掌,生死攸关命悬一线。他正畏畏缩缩得似个仓皇的老鼠,忽然眼前一黑被当头埋了个柔软棉实。


他裹在从天而降的奇迹里战战兢兢,伸出手来掐了掐自己的脸,试图在梦里确认是否在梦里。此刻他听见一个清脆的响指,影子从角落里站起来,铜墙铁壁就变成纸片儿四四方方地倒下去。天穹哐当一下打开了掉出来,松野小松傻站在星空中央四面楚歌八方受敌,身体因为气温和惊悚瑟瑟发抖。他好像被一个或神或鬼的影子救了,种族体型声音皆与他相近,而那个阴魂正滴溜溜地朝他走来,施施然凑到他面前几乎脸贴着脸对他说,


“松野小松,你想找回失去的记忆吗?”


用一模一样的昭和脸庞。




-




        田啮怕水。


大到江河湖海小到沟渠溪湾,只要一方水就能置他于死地。


按理说成为狱卒就不该有任何值得惧怕的事才对,这是军人的义务亦是羡煞众生的权利,即便不巧被扭断了脖子或五马分尸,也能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长回来完好如初。更别提毫无棱角脾性尚温的水体,倘无天灾人祸也便是被唤作生命之源的那副样子,见惯了尸骸遍野血流成河的炼狱,溪河湖海根本不足为惧。


可田啮就是怕,怕得要命。


所以木舌曾趁着一次聚酒,似醉非醉玩味半分地笑道,田啮的性子真是像猫一样。


懒散,冷淡,独来独往,无声无息。


还有,……


木舌话说一半就住了嘴,手指覆上唇瓣端出噤声模样,皱起眉毛后悔似的摇摇头,眼神却虚无缥缈地瞧他一眼,嘴角勾起了笑。


气氛有些微妙。


田啮把酒罐举到嘴边,闻言眼神那么一勾,定定看住挑衅的同伴,其他人则几乎是同时摸上了武器藏身的地方。一时没有人讲话,全员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心两人,而他们互盯着彼此。围观群众其实是个苦差,他们理应是杜绝一切矛盾可能的执勤,可又不想错过幸灾乐祸的好戏。木舌已经在为失言后悔,假笑带苦;而田啮眼底尽是冷灰,随时可燃。僵持短短数秒,田啮收回视线,往嘴里送了一口酒,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。所有人长出一口气,同时也隐隐感到失望。更多的是好奇——那把灰居然没烧起来,这其中最好奇的当数木舌:这怪脾气的田啮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?一个心慈手软的田啮在脑海里成型,木舌不禁打了个寒战。他咽了咽口水,一切小心为上总是没错的。


可他低估了酒精对神经的麻痹作用。


接下来的宴会顺风顺水,同伴们又个个带着真家伙,他的警戒防线毫无反抗地顺势撤掉了。


到时候——我是说,大概二十分钟之后,他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后悔莫及。


一个人当然不打紧,但当所有人都想到一块去的时候,事情就不是这么回事了。


余酒饮尽,田啮默不作声地放下酒罐。他站起身来,与挑衅自己的那道目光对视。绿眼睛的家伙今天喝了很多酒,焦距都快对不上了。可他握住酒杯的手仍攥得死紧,仿佛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赌在这之上。事实上他除了啤酒也就没什么可留的了——狱卒们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甚幸不过有所牵挂之物,于木舌是酒,可有些家伙惦记的却不是死物而是——噢,该死。田啮撇开视线厌恶地咂咂嘴,看吧,他们现在正互相敬酒呢。两个蓝眼睛的怪人,明明已心照不宣,却还可以如此镇定地在这里你侬我侬,谁也不先说破。他们各自心怀的鬼胎连局外人都看得清,却是两位当事人在变着法子装糊涂——不过他意不在此。他扫一眼手边未开封的啤酒,随手抓起一罐来掂了掂。沉甸甸的,印了银白小字:330ml。


田啮经过木舌身边时他正仰头喝下不知第几瓶啤酒,不放心的抹本已劝了他多时,可每次总会扼杀在那抹无辜的微笑里,由着他兑现无数个“最后一瓶”。再这样下去会酒精中毒的!抹本几乎要哭了起来,他一个新人哪里劝得动老奸巨猾的前辈,却又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。


“是该少喝点酒了。”


头顶传来一个声音,抹本抬起头来,对上一双橙黄色的眼睛:


“…田啮前辈?”





评论
热度(8)

© 寄屿 | Powered by LOFTER